家鄉(xiāng)毛板船優(yōu)美散文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溜木板房,匍匐在石崖邊。背負高山,面向長河。站在村口,水在腳邊流。流著流著,就流進了山的懷抱。于是山與河,走在一起,相偎相依,一路揚波,很激情地苦苦糾纏,纏上八百里,直至益陽,山才嘎然止步。資江的這段流程,叫山河。山河最險的一段,是從我家門前的木板房算起,一直到岣嶁門。那之間險灘連連,亂石崩云,叫上山河。
上山河,屬寶慶地境。從前,寶慶出洞庭,下武漢,就靠這上山河流轉,沉沉一脈,通向世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了謀生,就憑一身放排技藝,一腔豪情,手持一根篙桿,在這上山河行走。那門前的銅柱灘,青溪灘,每一步都讓人心驚肉跳,都是踩著死神跳舞,生死一線,一路驚魂。
為了生活,我們的村民,從小就在河里沉浮,練就了一身水里功夫。放木排,放竹筏,一路順溜。特別是放毛板船,十分專業(yè)。寶慶產(chǎn)煤,要外運,就靠這條河水流送。為了多裝煤,砍下樅樹,鋸成木板,釘成24米長,3米寬的毛板船,一次可裝煤90噸。因為船體簡易,船皮薄,載量大,船身又長,要在洪波迭起,春水茫茫里放船,有如半邊雞蛋殼,在急流里折騰,撞來蕩去,顛顛簸簸。稍有閃失,就會船毀人亡。
開毛板船,除了嫻熟水道,還要膽識過人。能當毛板船舵師的,在鄉(xiāng)人看來,名聲可與宇航員媲美,水性要出奇的好。技藝高超的舵師,是鄉(xiāng)人的驕傲。放毛板船不是當官,那是玩命,是踩著死神走鋼索,要真本事,如果浪得虛名,就要付出生命代價。和挖煤的人,是一對苦難兄弟。說是死了沒埋,是最慘烈的謀生之路。
在我們村里,沒出過名人,但憑著祖業(yè)傳承,卻出了不少毛板船舵師。他們技藝嫻熟,名蓋寶慶。村里舵師受聘后,挑上8名水手,協(xié)同劃漿。船從寶慶起船。領頭的開唱:寶慶開船下漢口,象鼻灘來頭一灘,一噢啊二”,余者就一齊應和“咳—嗬”。
“小廟灘來出紅棗,抬頭望見銅柱灘,一噢啊二”“咳—嗬”……就這樣,在山河的呼嘯聲里,在滔滔的洪水里,乘風踏浪,一路“一噢啊二”地順流而下,走到哪唱到哪,歌詞直白,有情有韻,反復回環(huán)。從上山河喊到下山河,喊過新化,喊過雪峰山。直到益陽,進入外河,舵手和水手,才會松一口氣。
危險的不僅是毛板船,小噸位的駁船,篷子船,甚或木排竹筏,只要一到我們家鄉(xiāng)門前,進入山河,再牛的艄公,也會心驚肉跳。撲面而來的銅柱灘,青溪灘,灘灘都是鬼門關。下灘歌云:大柳洋來小柳洋,十人艄公九個亡。”在山河里走毛板船,很多人間悲劇,總是重復上演。因為江難多,村里的寡婦也多。但為了生計,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偏偏就很硬氣,很執(zhí)著地守著這危險的上山河,在這險灘上行走,在惡浪里流轉。幾代人將過往的駁船,成串的木排竹筏,送出峋嶁門。他們說,鬼門關也是人闖的,再危險的事,總要人去做。
在這樣險惡的河道里謀生,那份艱辛和苦況,可想而知了。
惡劣的環(huán)境,把我的鄉(xiāng)民,鑄成了血性漢子。他們就是不向命運低頭,不向苦難屈服。寧肯與河道較勁,與死神斗狠。那不屈不撓的執(zhí)拗,一往無前的勇氣,就貫穿著一種情結—毛板精神。
紅旗一展,歷史翻到了新的一頁。在風浪里行走了幾百年的毛板船,走進了歷史。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也告別了那種驚心動魄的苦難。生活不能復制,但精神可以傳承。他們一如往昔,以走毛板船的拼搏精神,鎖江截流,建電站,鑿大道,起新樓,辦企業(yè),讓昔日怒濤滾滾的江河兩岸,變得富裕而溫馨,成了水秀山明的風光走廊。
世事滄桑,家鄉(xiāng)的`毛板船,已走出了世人視野,在生活中淡去了,成了記憶。但走船時,那揪人心魂的灘歌,那凄愴綿遠的號子聲,總一聲一聲,在我耳邊回蕩,讓人難忘。
山風故鄉(xiāng)情
你往前走,出了北門洞子,就是一條河。流水清清,河道彎彎。彎過山巒的青翠和田野的金黃,一眨眼,就到了小廟頭。再一眨眼,河就彎到大山里去了。
山是雪峰山,河是資江河。山形起伏,江水奔騰。險灘怒濤,一路驚魂。浪高浪低,連綿百里。它流送木排,流送行舟,也流送舟子的生命。自從峋嶁門外,立起石壩,截斷云雨,水位上升百米。一眨眼功夫,險灘沒有了,惡浪沒有了,水一掌平。山放晴嵐水放光,江河兩岸,一下就嫵媚了,嫵媚得如行云流水,金飾玉琢,美麗天成。
這山河峽谷的過客,從前,人們只驚愕它的奔騰險峻,從未觀賞過它的深藏之幽、寧靜之美,靈秀之雅。如今舉目環(huán)顧,四圍青山,清麗奇崛,翠巒如箭,青峰如簇。江上往來游人,無不為之傾倒,留連忘返。
峽谷之美,可以俯觀,可以仰視。最美的地方,是在峽谷深處,河道之上,群山之間。那里既遠隔塵囂,空山寂寂,又煙火淡淡,咫尺人間。
早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峽谷中的大坪溪上,就有德國人的避暑洋房。那些傳教士們,來到寶慶,為了尋覓清涼,四處勘察,最后相中了這資江峽谷。每年夏天,從寶慶坐船到小廟頭,然后坐竹椅轎子,沿江而下。在觀賞了腳下的銅柱灘,青溪灘的許多驚險后,就從大平溪口,輾轉上山。進入山的腹地,林的深處。大平村前,溪水流淌,眾山交匯。立于崖前眺望,陽光淡淡,牛羊散漫。對面青峰隱隱,那是龍山,和南岳比肩而立。背后是巍巍的銅鼓嶺和白云巖,重巒迭嶂。腳下是峽谷深深,江河滔滔,婉轉回環(huán)。一線曲曲,純白如練。有“噢--咳嗬”的號子聲傳來,那是行船艄公,在唱灘歌,空洞而滄涼。與守秋山民高亢的“咳啊--咳嗬”的歌聲,相互應和。那悠長綿遠的吟唱,游蕩山間,凄愴飄渺。間或還夾有驅趕野豬的梆子聲。情調凄美,讓人恍然。據(jù)說,洋人喜歡那情那境,喜歡那古樸原始。那里沒有酷暑,沒有塵囂,只有清風如酥,山濤低回的一個清涼世界。
那時的山里人,把遠道而來的洋人,當成天外來客,很訝然,也很好奇。洋人帶著老婆孩子,從寶慶坐船而來。把吃的用的,順水捎帶,帶來時尚,帶來訊息。比如,山民用紙糊窗,洋人在窗上裝上玻璃;山民睡木板床,洋人睡鋼絲床;山民用松脂照明,洋人用汽燈;山民打火把走路,洋人用手電,一晃一晃,晃得人眼花繚亂。
那些平常器具,鬧得山里人一頭霧水,好驚訝,好震憾。
那些遠方來客,總是選在包谷吐纓時上山,高梁曬米時走人,年復一年,去了又來。直到抗日時期,才沒了蹤影。至今老人們,談起那些洋人時,還一臉困惑。說他們在城里有房子,還在山里建別墅,住個把月就走了,把房空著,為哪樣,作孽啊。
世上的事,你弄不明白么?現(xiàn)實是最好的老師。生活多變,變得讓你目瞪口呆。那些弄不明白的事,就在你跟前,很生動地演繹著。改革開放后,世代困頓于大山溝壑里的山民,一陣風來,被刮出了山峽,刮到了海濱。打打拼拼,流血流汗,口袋里鼓起了,有錢了。在寶慶有了高樓,在廣州有了住房。又一陣風來,很風光地回來了,回到山溝里,在昔日洋人建別墅的大平村里,在山河兩岸,建起了獨家小院,式樣別致,一座比一座精美。
有人問,你們在城里,不是有住房么?有呀。這是別墅,城里太熱,用來度假的。
城里熱,不是有空調么?有呀。城里有空調,沒有山風,山風爽啊。
問的人沒詞了。因為山風,城里沒有賣的。
就因了這山風,于是那些精美的別墅,像雨后春筍般地多了起來。一座又一座,隱于峽谷,列于江岸。有游客問,那許多的樓房,好像是空著呀?導游說,那是農(nóng)民別墅,人家每年只在包谷吐纓時,帶老婆孩子回來度假,享受幾天這山風的清涼,又走了。
游客一聽,頓然明白了,原來這里別墅多,是因為山谷深深山河長,山色青青山風涼,故鄉(xiāng)情深風送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