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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的清潔精神
從顧城的童話王國看他的清潔精神，從顧城關(guān)于死亡的詩歌看他的清潔精神。
一
認(rèn)識顧城，是從他的《遠(yuǎn)和近》、《一代人》開始的。初讀時，除了欽佩，什么也說不出來。后來知道了他是現(xiàn)代主義詩歌流派中朦朧派的代表詩人，讀了他幾乎所有的作品無論詩歌、散文還是小說，了解了他許多的故事，無論是和謝燁的還是英兒木耳的，也最終聽到了他絕望離去的消息;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回過頭來，再看看對顧城的傳統(tǒng)定性分析――朦朧派代表詩人，難道僅僅如此嗎?總感覺顧城的詩顧城的人帶給人們的震撼與美感遠(yuǎn)非這幾個字所能涵蓋。這種思想在心中跳躍了許久，飄忽如煙竟無法抓住，盡管它確確實(shí)實(shí)地存在著。直至讀到著名作家張承志《清潔的精神》時，混沌無形的思想方清晰明朗起來。
作家張承志《清潔的精神》中寫道：
是的，沒有今天，我不可能感受什么是古代。由于今天泛濫著不義、庸俗和無恥，我終于遲遲靠近了一個結(jié)論：所謂古代就是潔與恥尚沒有淪滅的時代。
那是神話般的唯潔為首的年代。潔，幾乎是處在極致，超越界限，不盡人情。
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顧城用他純美至極的詩歌和“不近人情”的舉動證明：潔的精神在“泛濫著不義、庸俗和無恥”的今天，仍然高傲而倔強(qiáng)地存在著。這一次，它的載體是一位文弱的書生。這位書生以他獨(dú)特的文人氣質(zhì)賦予了潔的精神更純粹更深刻的含義。
他同他的先輩們――那些固守著某種信念的義士們一樣，“神話般的唯潔為首”。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充饑直至餓死;豫讓計(jì)劃失敗后，堂堂正正地向敵人要求成全名譽(yù);荊軻僅為燕太子的禮遇，帶著一把匕首就踏上不歸之路。與他們相比，顧城的“唯潔為首”含蓄而深沉，有著朦朧美好自由深刻的烙印，更加純粹。潔的精神在這里第一次獲得了美的表現(xiàn)形式，那是顧城詩歌中優(yōu)美的意境，純潔的內(nèi)容，執(zhí)著的信念和高貴的理想。不論外面的世界怎么變化，他只陶醉在自己的思緒里，純粹地為自己活著為理想活著，為逝去了的美好的一切活著;在這里，潔的精神也第一次失去了殉情時輝煌的尊嚴(yán)和驕傲，面對現(xiàn)實(shí)的污濁，世事的變遷，理想家園的破碎，顧城的殉情簡單孤寂而絕望。然而，他繼承了先輩們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在常人難于選擇的領(lǐng)域，毅然選擇了死亡，用生命捍衛(wèi)了潔的精神的純粹與完美。
于是，我豐富了對顧城的定性評價――有著清潔精神的朦朧派代表詩人。今天，我們拋開“朦朧派代表詩人”不提，單就顧城的代表性詩歌談?wù)勊鍧嵉木瘛?/p>
二
顧城在接受香港詩人蘇舜采訪時說過：
我喜歡西班牙文學(xué)，喜歡洛爾迦，喜歡他詩中的安塔露西亞，轉(zhuǎn)著風(fēng)旗的村莊、月亮和沙土。他的謠曲寫得非常動人，他寫啞孩子在露水中尋找他的聲音，寫的純美至極，我喜歡洛爾迦，因?yàn)樗募兇狻?/p>
其實(shí)，顧城何嘗不是如此。讀顧城早期的詩歌，我們很容易被帶進(jìn)一個美麗透明的童話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飛轉(zhuǎn)的齒輪和噴突的黑煙，沒有現(xiàn)實(shí)的功利和復(fù)雜的人情，沒有“賣身無術(shù)力量薄弱”的“末世相中的人們”;有的只是一顆純潔天真的童心，滿載著奇特美妙的幻想。我們也不禁要被他感染了， 暫時拋開心外的一切吧，放縱自己跟著他也到那個古怪的大土堆后走一走(《生日》)，也用青青的野葡萄和淡黃的小月亮做一塊甜甜的果醬(《安慰》)，也去看看夢海邊的小船怎樣以一千種姿態(tài)解開纜繩(《在夢海邊》)，然后再去抓住那個在森林中闖禍了的火中最小的花朵。(《我曾是火中最小的花朵》)
這就是顧城精心呵護(hù)下美麗的童話王國，清潔純粹是這個王國的通行證。
《生日》一詩中，因?yàn)樯眨⒆拥玫搅艘粋�錢夾。他不喜歡“乏味的分幣”，他喜歡錢夾，只因?yàn)樗梢援?dāng)作裝“心愛花籽”的“倉庫”。他帶它到“古怪的大土堆”后，去看那些“愛我的小花”，并溫柔地許諾：要帶它們到春天的家里去。
詩中“錢夾”這個最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金錢的意象，輕松地變成了“裝花籽的倉庫”―― 這正是顧城的純粹之處，他毅然背叛了傳統(tǒng)的世俗觀念;面對一切的不潔，發(fā)起了最具殺傷力的挑戰(zhàn)：高傲的不屑，冷酷的漠然，和全然的忘卻。是的，在這里，身外一切的喧囂、混亂、蕪雜、庸俗、墮落和丑惡，你永遠(yuǎn)覓不到一絲蹤跡;在這里，洋溢著更加完美徹底的清潔精神，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蓮花，柔弱纖細(xì)卻倔強(qiáng)而高傲。顧城說過：
我一直在走各種極端，一直在裁判自己。我生命力總有鋒利的劍，又變幻的長披風(fēng)，有黑鴿子和圣女崇拜，我生怕學(xué)會寬恕自己。
是的，他從未寬恕過自己，他不需要被寬恕。他的純粹一直在裁判著他，從未失敗過。
他在《給我的尊師安徒生》中寫道：
沒有旗幟
沒有金銀彩綢
但全世界的帝王
也不會比你富有
你運(yùn)載著一個天國
運(yùn)載著花和夢的氣球
所有純美的童心
都是你的港口
這可以說是他的寫作理想和人生追求，也是他對繁雜世界抗?fàn)幍膫ゴ笮浴Ｗ骷谊愔倭x由衷地說過：顧城是幸運(yùn)的，上蒼賜以他一顆充滿元?dú)獾幕钴S的本真童心，他的成功已具有先天優(yōu)勢。“古怪的大土堆”、“愛我的小花”、“乏味的分幣”、“春天的家里”這些美妙的詞匯怕只會出現(xiàn)在孩子的世界里吧! 難怪作家陳若曦說：詩人顧城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可愛可貴也在于此。
三
終于
我知道了死亡的無能 它像一聲哨
那么短暫
球場上的白線已模糊不清
你仍舊在高興時
打開一層層綢布
給我看
已經(jīng)絕跡的玻璃紐扣
你用一生相信
它們和鉆石一樣美麗
你圍繞著我
就像我圍繞著你
這是顧城《給我逝去的老祖母》中的詩句。面對現(xiàn)實(shí)的死亡，顧城堅(jiān)持了他一貫的純粹。他從不認(rèn)為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也不承認(rèn)生死之間的界限。逝去了的老祖母時刻圍繞在顧城左右，一如往昔般，打開一層層年代久遠(yuǎn)了的綢布，取出心愛的珍藏。那是已經(jīng)絕跡的玻璃紐扣，閃著并不耀眼的光芒;然而，老祖母用一生去相信：它們和鉆石一樣美麗;就像顧城用一生相信：祖母從未離開過自己，也永遠(yuǎn)不會離開。在這超越生死的摯愛里，死神是那么無能：在自己統(tǒng)治的領(lǐng)域，它不能完整地帶走逝者，也無法阻礙生者與他們的靈魂溝通;因?yàn)樵陬櫝怯眯牡淖⒁曄拢綍r空跨越生死成為可能。
在詩的世界里，有許多不同的種族，許多偉大的行星和恒星，有不同的波，有不同的火焰，因?yàn)樗廾覀儾荒芙咏麄儭Ｎ覀兝г谝粋�狹小的身體里，困在時間中間。我們相信習(xí)慣的眼睛，我們視而不見，我們常常忘記要用心去觀看，去注視那些只有心靈才能看到的本體。(接受蘇舜采訪時所說)
在顧城的《古代戰(zhàn)爭》中，有這樣的詩句：
死
死得光榮誰都需要
歡迎死神的儀式
比歡迎上帝
還要熱鬧
為了使母親痛哭
為了使孩子驕傲
這里顧城通過祭奠先輩們中最平凡的一群，來緬懷潔的精神幾乎是“處在極至”的古代。那是一個永遠(yuǎn)活在顧城靈魂深處的“人相競潔”的偉大時代，記載著清潔精神的源遠(yuǎn)流長和輝煌過去。在那個殘酷的年代，死僅是一種儀式，一種使母親痛哭使孩子驕傲的儀式。無能的死神早已失去它應(yīng)有的威懾力，士兵們的儀式比迎接上帝還熱鬧，那不是為了它，而是為了心中的愿望和理想的即將實(shí)現(xiàn)。一人精神的清潔，將是家族的最高榮耀――多么可愛的古代，有著神話中的魔力。死神，在所有古人眼中，變成了無意義的形式，真正的本體是以士兵們?yōu)檩d體的清潔的精神。
《就義》中：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盡頭
雖然我的頭發(fā)還很烏黑
生命的白晝還沒開始
風(fēng)，別躲開
這是節(jié)日，一個開始
我畢竟生活了，快樂的
又悄悄收下了
這無邊無際的禮物
這一次，死神該更加沮喪：歡迎的儀式都省略了;自己變成了英雄們眼中的禮物，在節(jié)日里，悄悄收下。其實(shí)，它也許應(yīng)該慶幸，只有在顧城深刻徹底的清潔精神里，它才會一改常人眼中猙獰的面容，變得溫柔可親，變成英雄們的朋友。
走出顧城的童話王國，來到這個令常人恐懼顫栗的領(lǐng)域，我們不能不感慨他清潔的徹底。這不禁讓人想起了他那“一節(jié)褲腿”的煙囪形的帽子。在顧城心底，它到底象征什么?說不清。但唯一可以說清的是，無論在任何領(lǐng)域，顧城從未背叛過他執(zhí)著著的清潔的精神，包括那頂不被人理解的古怪的帽子。
四
顧城最終離我們而去;驗(yàn)證了作家張承志的觀點(diǎn)，潔，在某些時候，超越界限，不盡人情。一直以來，顧城老向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進(jìn)，偏執(zhí)，絕對，都是他追求清潔精神的直接表現(xiàn)。
他曾經(jīng)無偏無私地同時待兩個女人如妻，天真又坦誠。他的理由簡單的令人難以置信：他愛她們兩個。
這就是顧城，我們熟悉的童話王國里的顧城。他的愛也是這樣純粹。為了實(shí)現(xiàn)愛，他背叛了傳統(tǒng)，背叛了法律，背叛了現(xiàn)實(shí)的一切，精心呵護(hù)著新西蘭激流島這個貌似童話的世界。然而，他的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潔純粹讓他犯了致命的錯誤：高估了身外的人和事。他原本很清醒的，是毫無保留的愛鈍化了他對現(xiàn)實(shí)的敏銳知覺，天真地以為周圍的一切可以像他一般坦誠。兩個女人的先后離去，驚醒了夢中的顧城。他不能怪誰，她們都是這個世界里的正常人，激流島也不是理想中的童話王國。
原本清潔的生活已讓接二連三的變故熏染的不潔，偌大的世界沒有了顧城的落腳之地。承認(rèn)現(xiàn)實(shí)，等于背叛昨天的自己，背叛美麗的童話王國和靈魂深處固守的最清潔的精神。所以，顧城義無反顧地去了，他用生命捍衛(wèi)了潔的精神的純粹與完美;盡管，迎接死神的儀式是如此簡單孤寂而絕望。這就是我們的顧城，一個被稱為當(dāng)代僅有的唯靈浪漫詩人。
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
我不習(xí)慣城市，可是我在其中生活著，并且寫作。有時一面面墻不可避免的擠進(jìn)我的詩里，是我變得沉重起來。我不能回避那些含光的小盒子和溶化古老人類的坩堝，我只有負(fù)載著他們前進(jìn)，希望能走出去。我很累的時候，眼前就出現(xiàn)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時代放豬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遠(yuǎn)了，我會把一切放在船上。
我相信在我的詩中，城市將消失，最后出現(xiàn)的是一片牧場。
現(xiàn)在好了，他輕松了，再也不用負(fù)載著他不喜歡的東西們前進(jìn)了，再也不必?fù)?dān)心有誰會摧毀他的純粹世界了。一切都隨著他的離去而變成永恒。 那個想告別路燈沿著催眠曲走向童年的青年(《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那個唱著陌生又不熟練的自己的歌的孩子(《我唱自己的歌》)，搖著童話里的小船載著那片牧場到下一個港口去了。
我想，誰都不會否認(rèn)，顧城的小船所到之處，定會有古代清潔精神的光芒在躍動，哪怕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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