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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石城之行》原文
一九五七年的雪佛蘭小汽車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高速在愛奧華的大平原上疾駛。北緯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陽以四十余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藍空滾著銅環(huán),而金黃色的光波溢進玻璃窗來,撫我新剃過的臉。我深深地飲著飄過草香的空氣,讓北美成熟的秋注滿我多東方回憶的肺葉。是的,這是深秋,亦即北佬們所謂的“小陽春”(Indian Summer),下半年中最值得留戀的好天氣。不久寒流將從北極掠過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著長統(tǒng)靴子在雪中掙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陽正凝望平原上做著金色夢的玉蜀黍們;奇跡似的,成群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飛逐,老鷹自地平線升起,在遠空打著圈子,覬覦人家白色柵欄里的雞雛,或者,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草叢里的野鼠。正是萬圣節(jié)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裝飾著畫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著禾墩的空田盡處,伸展著一片片緩緩起伏的黃艷艷的陽光,我真想請安格爾教授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去那上面狂奔,亂嚷,打幾個滾,最后便臥仰在上面曬太陽,睡一個童話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搖籃上睡覺。我一直羨慕塞拉的名畫《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島》中懶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國紳士,羨慕以抒情詩的節(jié)奏跳跳蹦蹦于其上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我更羨慕鮑羅丁在音樂中展露的那種廣闊,那種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東方人畢竟是東方人,我自然沒有把這思想告訴安格爾教授。
東方人確實是東方人,喏,就以坐在我左邊的安格爾先生來說,他今年已經(jīng)五十開外,出版過一本小說和十六本詩集,做過哈佛大學的教授,且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了;而他,戴著灰格白底的鴨舌小帽,穿一件套頭的毛線衣,磨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褲(在中國只有中學生才穿的)球鞋。比起他來,我是“紳士”得多了;眼鏡,領(lǐng)帶,皮大衣,筆挺的西裝褲加上光亮的黑皮鞋,使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學生。從反光鏡中,我不時瞥見后座的安格爾太太,莎拉和小花狗克麗絲。看上去,安格爾太太也有五十多歲了。莎拉是安格爾的小女兒,十五歲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發(fā)自在地垂落在頭后,細直的鼻子微微翹起,止于鼻尖,形成她頑皮的焦點,而臉上,美國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不免的了。后排一律是女性,小花狗克麗絲也不例外。她大概很少看見東方人,幾度跳到前座和我擠在一起,斜昂著頭打量我,且以冰冷的鼻尖觸我的頸背。
昨夜安格爾教授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中午去“郊外”一游。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郊外”是指何處,自然答應了下來。而現(xiàn)在,我們在平直的公路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們還沒有停車的意思。自然,老師邀你出游,那是不好拒絕的。我在“受寵”之余,心里仍不免懷著鬼胎,正覺“驚”多于“寵”。他們所謂請客,往往只是吃不飽的“點心”。正如我上次在他們家中經(jīng)驗過的一樣——兩片面包,一塊牛油,一盤蕃茄湯,幾塊餅干;那晚回到宿舍“四方城”中,已是十一點半,要去吃自助餐已經(jīng)太遲,結(jié)果只飲了一杯冰牛奶,餓了一夜。
“保羅,”安格爾太太終于開口了,“我們?nèi)グ材?a target="_blank" title="摩">摩莎(Anamosa)吃午飯吧。我好久沒去看瑪麗了。”
“哦,我們還是直接去石城好些。”
“石城(Stone City)?”這地名好熟!我一定在哪兒聽過,或是看過這名字。只是現(xiàn)在它已漏出我的記憶之網(wǎng)。
“哦,保羅,又不遠,順便彎一彎不行嗎?”安格爾太太堅持著。
“O please,Daddy!”莎拉在思念她的好朋友琳達。
安格爾教授OK了一聲,把車轉(zhuǎn)向右方的碎石子路。他的愛女兒是有名的。他曾經(jīng)為兩個女兒寫了一百首十四行詩,出版了一個單行本《美國的孩子》(American Child)。莎拉愛馬,他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匹小白馬。莎拉要騎馬參加愛荷華大學“校友回校大游行”,父親巴巴地去二十英里外的俄林(Olin)借來一輛拖車,把小白馬載在拖車上,運去游行的廣場,因為公路上是不準騎馬的。可是父母老后,兒女是一定分居的。老人院的門前,經(jīng)常可以看見坐在靠椅上無聊地曬著太陽的老人。這景象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我曾看見一位七十五歲(一說已八十)步態(tài)蹣跚的老工匠獨住在一座頗大的空屋中,因而才了解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老人的冬夜》一詩的凄涼意境。
不過那次的游 行是很有趣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眾——有的自香柏灘(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里外的芝加哥。數(shù)英里長的游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辟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全部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上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shù)十丈便出現(xiàn)一組,領(lǐng)先的女孩子,在四十幾度的寒夜穿著短褲,精神抖擻地舞著指揮杖,踏著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強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只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回蕩又回蕩,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zhèn)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只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后,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郁,有別于一般面有得色、頗有余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臺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著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里,顯然是陷入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的鄉(xiāng)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后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于墻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tài),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在國內(nèi),我和咪也有這么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于幻想。聯(lián)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發(fā)現(xiàn)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座小小的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地去看一看。”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香柏灘,曾在愛荷華大學的藝術(shù)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zhèn)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xù)開車向石城疾駛。隨著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于在轉(zhuǎn)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于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著淡郁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jīng)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么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零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余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
“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zhuǎn)眼我們就行駛于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jīng)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里、書房里,到處狼藉著破杯、碎紙,分了尸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fā)椅墊,零亂不堪,有如兵后劫余。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里。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著,拾起一件破家具,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里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群結(jié)黨,來我們這里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著她拾起一只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么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里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
接著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后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著釣竿,滾著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jīng)在下降,暮靄升起于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shù)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jīng)過想像的沉淀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說,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shù)易其稿始成。接著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余,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愛荷華的人們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板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局限于一隅的聲名,曾經(jīng)數(shù)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shù)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摹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游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xiāng)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shù)必須以自己的故鄉(xiāng),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愛荷華后,他開始創(chuàng)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jīng)過藝術(shù)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shù)。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jīng)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于我,他一直坐在長廊上,做著征服巴黎的夢。”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jīng)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樹尖上還流連著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谷里,陰影已經(jīng)在擴大。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之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個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zhuǎn)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游于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jié),如一縷游絲,完全不著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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